从未离开过滋养了我数十年的土地，但我已然丢失了故乡。

　　故乡何处可寻觅？我徜徉于童年嬉戏过的地方，试图寻找一丝故乡的印迹。

　　我问自己，我的故乡是怎样的？

　　那深藏的记忆向我诉说：

　　你的故乡有一弯缓缓流淌的小河，河上有桥。河边的码头聚集着淘米洗碗锤打衣服的大姨大妈大姐姐们。碎米和饭粒吸引来了小鱼小虾，你还记得坐在码头上，双腿垂入水中，有小鱼轻啄你的脚趾吗？那个住在河边以挑水为生的光棍汉，赤着上身穿一条剪短的藏青色裤子潜在水中摸出半块黑色的砖头扔在木桶中，来垒他家才半人高的围墙。那椭圆形的桶中还有十来个河蚌，令你羡慕不已。

　　家门口不远有个小小的光学仪器厂。堆积如山的玻璃半成品是你寻觅宝贝的地方。你惊诧于三角形的玻璃块何以将白得刺眼的阳光变幻成绚丽的七彩；凹陷的镜片让房屋和大树缩小得仿佛伸手便可以把握；你用两面凸出的圆玻璃点燃火柴，将匆匆躲避的蚂蚁灼伤……你躲避着看门人，游荡在光学厂内，因为这里蕴藏着平凡世界中所有的奇异。

　　厂对面，是住着各种怪人的教养院。当你和玩伴们将一粒石子扔进一扇幽深的窗户内，带着几分激动几分忐忑，片刻便有一披着花白头发面容消瘦的女人愤怒地发出怪异的嗷嗷声。于是你们飞奔入小巷，直到感到安全了才停下。按着剧烈起伏的胸口，你们相视一眼，尔后狂笑不已。那个不分冬夏整日坐在门前台阶上晒太阳的二傻，当他眼前的晾衣绳上停满了苍蝇，便伸出肥厚的手掌一拍，将来不及飞走的小虫揉成丸子扔进口中。你问，味道怎样？他答道：酸。

　　城门口的理发店，你得每半个月进去一次。坐在那张能够升降与旋转的椅子上，面对着水银斑驳的镜子，身穿白大褂头发油光可鉴的中年人，拿一块腻得看不出颜色的布紧勒着你的喉咙遮在你胸前，用有力的手指按着你的脑袋。你无力挣扎，任那冰凉的器具在你头顶上往来不已。碎发散落在脸上，脖颈中，你只能眨一眨眼睛，别的什么也不能做。在金属相击或摩擦声中，在细微的发屑给你带来的刺痒中，度过你难耐的时光。

　　你爱去的地方是酱园。贴着白色瓷砖的木柜台上，排放着一盆盆发出甜甜味道的大头菜、萝卜干、什锦菜、豆腐乳……那口跟你差不多高的酱缸内，红红的酱油闻起来很鲜美；打开后的醋坛则散发出呛鼻的酸气。你双手捧着一瓶酱油或是包在荷叶中的豆瓣酱匆匆而行，忽然停在电线杆旁，左右观望一番，然后拔了瓶塞偷尝一口；或是打开干枯的荷叶，用食指沾一沾，放入口中，鲜美无比！你讨厌的地方是菜点，为了两棵大白菜揣着粮油本从中午排队到傍晚，耗费了多少玩乐的时光！

　　你故乡的味道是油炸豆腐干和一锅热气腾腾的螺蛳以及覆盖其上的一大块肥肉的味道，是一碗撒着蒜花的馄饨和烫伤舌头的豆腐花的味道，还有那香味飘了半条街的油炸馓子的味道……你常踟蹰于城门口那家食品店前，贪婪地呼吸着混着麻油桃酥和红糖果子香甜气息的空气。你仰望着柜台上排列整齐的圆形玻璃罐，里面那些用漂亮玻璃纸包裹的奶糖和水果糖，只有过年才品尝得到。

　　你故乡的那座深宅大院内，一家连着一家，你从未搞得清楚究竟有多少户人家。脚步蹒跚的你花了好几年才独自走出两扇挂着铜环极为厚重的木门，那极幽深处是你一个人不敢涉足的地方。靠着大门住着赵奶奶，她儿子是海军军官，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她孙女剪着齐眉的刘海，眼睛像海水一样幽深。王奶奶故去的丈夫是旧上海的军官，有次到沪上探亲，回来送你两本小人书，带给你惊喜和长久沉溺其中的快乐。街道办事处主任家里挤满了人，坐着自带的小凳伸长脖子只为看清那一方小小电视内的黑白人影……

　　难以忍受的街头喧嚣，打断了记忆的倾诉。我将离开这陌生的所在。马路对面留着络腮胡子的异域男子——某品牌的代言人，他嘲弄般的微笑占据了一层楼的高度——分明在对我说，这儿不是你的故乡，你这异乡人！

　　可是，我的故乡在哪里？

　　只能在梦里梦见。一个声音说道。